题图:青城山后山造像 任毅飞摄影 2015.10.06
雅桐按:
铃木俊隆是日本曹洞宗僧人。曹洞宗是中国禅宗五个主要流派之一,创始于洞山良介(807年 – 869年)及其弟子曹山本寂(840年 – 901年)。至南北宋际,曹洞宗门下的宏智正觉禅师,主张以坐禅为主,称为“默照禅”,与临济宗强调的看话头、参公案针锋相对,认为后者流于空疏狂言。当然临济宗也不是省油的灯,其宗师大慧宗杲鼓励起疑情,参公案,得开悟。他怒斥默照禅为“邪禅”,是“断佛慧命”,让人“堕在黑山下鬼窟里”。
千年之后,临济与曹洞的恩怨依然缠绵难解。日本的临济、曹洞两门弟子听到对方的宗派就会“心里不舒服(铃木俊隆语)”。最先影响西方的禅宗思想属临济一派,早在铃木俊隆于美国洛杉矶振兴曹洞之前,铃木大拙等学者的著作就已引起西方知识界强烈的兴趣,三托历(Satori顿悟)、开悟、见性等词语就是禅的代名词。被这些词语、思想冲击得内心骚动的年轻人兴冲冲来到“日本来的真正的禅师”铃木跟前,他们都是“垮掉一代”的精英,崇尚精神,留胡子,邋里邋遢,动不动就从哈佛、贝克利辍学,极尽所能从生命中榨取出最多的……不知道怎么说的东西,磕药求超验体验,现在,他们想要摆脱了药物的恒久开悟。眼前的“活的”禅师个子矮小,轻声细语,不时地笑得咯咯的,身穿朴素却古怪的传统僧袍,一本正经地上香磕头,对于一切问题的反应都是:“我每天清晨五点三刻开始坐禅,你来吗?”实在不是他们想找的人。可是他似乎有莫名其妙的魔力,他们莫名其妙地答应了他的邀请,被一屁股揿到蒲团上开始“只管打坐”。其中有日后成为阿迪亚老师之一的Bill Kwong。与铃木大拙相反,铃木俊隆的著作不多,其中几乎没有任何见性之说。
看禅门不同宗派间的争执,往往会给人这样的印象,似乎见性开悟与坐禅实修乃势同水火的矛盾之物。然而,只知道坐禅的曹洞宗是禅宗所有流派中哲学思辨意味最浓的一宗。鼓吹见性开悟的临济大师本人无不是自己坐禅坐得扎扎实实。大慧宗杲和宏智正觉虽然是死对头论敌,同时也是惺惺相惜的知己好友。大慧宗杲真正刀锋所向乃“默而不照”,作为“流于空疏”的临济宗掌门,他痛恨修行与人生脱离,以修行为名寻找麻醉。避世独坐、沉湎于定境,对他这样当时对金的主战派而言,简直如同行尸走肉,活着都多余,谈何修行。宏智正觉禅师则言:“照与照者二俱寂灭,于寂灭中能证寂灭者是你自己。若恁么,桶底子脱去,地水火风,五蕴十八界,扫除无余。”他更有虎虎生风一巴掌打来的一番话:“参禅一段事,其实要脱生死,脱生死不得,唤什么坐禅?”
更深一步说,禅宗的本质在于“活法”,与哲学思辨不同,禅宗始终坚定地关注在人本身,生命本身,不会在思辨的尽头止步,不会对分裂的心智徒然兴叹,不会让对生命终极意义的好奇仅仅停留为一个天问。禅宗要用全部的身心在每一刻将实相本身——既非身心,又非身心之外的形而上——极致地呈现出来。正是在事关“活法”上,让不同的流派产生争执。大慧宗杲与宏智正觉之争,不在于谁比谁更知道“真理”,而是共同的担心:如何活出真正的性命?以全部热情探求生命、关注生命中的所有鲜活的事物固然不错,然仅凭性情,不成熟的心智终归too young too simple,无法承担起真实的活动,难免“流于空疏”。同样,本该为“活法”而沉定磨砺的精神,也会变异成求取“功夫”、“成就”的执念,最终使个体错失品尝真正的生的机会。佛法小乘、大乘、金刚乘,奥妙深邃,经卷浩如烟海,归根结底,也不过如切如磋,琢磨的就是这个。
见性开悟的体验会死去,腐朽成执着自傲的烂知识,喂食那个虚张声势的自我;坐禅同样也会让人迷恋自己的功夫,定境的玄妙,变成固执偏狭的混蛋。开悟也好,定境也罢,没有什么更好更糟,糟糕的是我们狭隘的心,玄妙的开悟救赎不了我们,执着的打坐同样不能。一切都有可能成为更精致微妙的自欺与合理化。能彻底解放我们的,唯有我们自己。何谓解放?并非改变成更完美的造物,并非修掉了自我,不,自我从来就不是个实体存在,所谓自我,不过是说我们无论如何都会像一个混蛋,执着于二元妄想,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自圆其说,因而无法如实,也就无法真正地活。这是我们作为人的习气。认识到这一点,铭记心中,是解脱的开始。
道元禅师(1200年 - 1253年)是日本曹洞宗的创始人,有趣的是他先入临济宗,并于二十二岁时得到师兄明全禅师(此时师父荣西已故世,传衣钵于明全)印可开悟。然而道元虽然开悟,却是个难得的实诚人,他追着明全问:此心不安,如何?明全答:你已经开悟,我也没办法指点了。这师兄弟二人都是修行精深的人了,不会不知道达摩祖师和慧可之间那段神乎其神的传说,可见这些传说多是忽悠我们外人的,他们自己是不忽悠自己人的。兄弟俩一合计,还是要到禅宗的发源地,博大精深的中华大国去求道,于是历经千难万险,终于漂流至中国,道元最终在天童山景德寺住持、曹洞宗第十三代祖如净处安了此心,回日本创永平寺,一生传法,汇成四字:只管打坐。
道元禅师的硬性令人敬佩,此心不安就是不安,自己的心自己清楚,不会以任何借口逃避。谈论何为安心并非安心本身,了解何为安心不是安心本身,对何为安心的道理体悟甚深以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不是安心本身。如果我们以这样的态度对待生命,我们就能真正地活。
最后,the last but not the least,也许还得说是最重要的,是永远记得没什么了不起的。有弟子问铃木禅师:“老师,您在做什么?”禅师回答:“哦,没什么不得了的事。”
我们应该这样坐禅。
以下章节译自铃木俊隆的著作《禅者的初心》,译者雅桐
精髓
经书(《杂阿含经》卷33)有言,世间有四种类型的马:骏马,良马,庸马以及驽马。骏马乖巧机敏,连鞭子的影子都不用看见,就能领会驭者的心意,或快或慢,向左向右;良马要在鞭子快抽到身上时,跑得和骏马一样优秀;庸马则必须抽到皮肉,才能跑得对路;至于驽马,鞭子要抽得直到痛入骨髓,才有可能跑。你能想象得出,对驽马而言,学点东西有多不容易。
几乎所有听到这个故事的人,都希望自己是骏马,做不成骏马,至少也是匹良马吧。我想这是人们对这个故事,以及对禅的通常理解。你可能觉得,只要坐禅,你就能知道自己是骏马还是驽马。可惜,这是对禅的误解。如果你认为禅修的目的是为了让你最终成为一匹骏马,你就有大问题啦!这样理解是不对的。如果你能正确地禅修,那么你到底是骏马还是驽马就根本不重要了。你想一想佛的慈悲,你觉得佛会怎么看这四种马?对驽马,他会有更多的爱惜吧。
如果你坚定不移,以无上的佛心来禅修,你就会发现驽马才是最宝贵的马。正是在你的不完美中,你才有基础来产生坚定的道心。那些能轻轻松松地坐好姿势的人,往往要花最长的时间才能真正领会禅的道路,禅的情感,禅的精髓。而那些在禅修中困难重重的人,却更能体会出禅的真意。所以有时候我想,也许骏马才是驽马,驽马才是真正的骏马呢。
你要是学书法,就会发现那些不太灵巧的人反而能成为书法大家。手指灵活的人,往往到一定的阶段就很难再突破了。艺术也好,禅也好,都是如此。生命也是如此。因此说到禅,我们不能从通常的意义上讲“这个人好”、“这个人不好”。我们每个人坐禅的姿势都不一样。有些人根本不可能盘腿。可是,就算你做不到那样的姿势,只要你升起纯正的道心,你就是真真实实地在修禅。实话说,那些坐着很困难的人,比那些很容易就能坐好的人,更容易升起纯正的道心。
我们反省自己的日常言行时,总是会感到羞耻。我的一个学生写信给我说:“您送了我本日历,每一页都有格言,我想努力遵循上面的教导。可是一年才刚开始几天,我就发现我根本做不到!”道元禅师说:“Shoshaku jushaku”,shaku的意思是“错误”,“不对”。这话的意思是说“在错误中解决错误”,也可以说“一个持续不断的错误”。道元觉得一个持续不断的错误也是禅。禅师的一生可以说是个持续多年的shokaku jukaku。这意味着持续多年的专心致志的努力。
我们说:“一个好父亲不是个好父亲。”你懂是什么意思吗?一个觉得自己是好父亲的人,不是个好父亲;觉得自己是好丈夫的人,不是个好丈夫。也许一个觉得自己当丈夫很烂的人,实际上是个好丈夫,如果他一直专心致志地努力做个好丈夫。如果你觉得太疼,或者身体条件太困难,不可能好好坐禅,那你就想尽一切办法去坐,用垫子,用椅子,去坐。就算你是匹驽马,你也必能体验到禅的精髓。
假设你的孩子得了绝症。你茫然不知所措,你在床上也辗转反侧。本来最舒服的地方就是温暖舒适的床,但现在你心如刀割,睡不安稳。你也许会走进走出,团团转,但这没什么用。实际上,减轻你痛苦的最好方式是坐禅,哪怕在这么混乱的心境下,哪怕你只能勉强坐着。如果你没有经历过在这样的情形下坐禅,你根本就不能算是禅修者。没有任何其它行为能平息你的痛楚。其它任何活动都充满不安,你不会拥有力量去接纳你的困境,而经过长期艰苦的实修所习得的禅坐姿势,能让你的身体和心都得到巨大的力量,去如实地接纳事物,无论它们是称你的心还是拂你的意。
不顺心的时候,更是应该坐禅的时候。没有别的方式能让你面对问题,着手处理问题。不管你是骏马还是驽马,无论你的姿势漂亮还是勉强,都没关系。人人都能修习坐禅,都能以这个方式来处理自己的问题,面对它们。
当你在问题中坐好,请问哪一个更真实?是你的问题?还是你本身?那一份觉知,你存在于此时此地的觉知,是终极的真实。这是你通过坐禅所领悟的关键。各种情形一个接一个,无论它们好还是不好,你都坚持禅修,你会领悟到禅的精髓,会得到真正的禅的力量。
叩头
每次坐禅后,我们都叩头九次(在日本禅院,传统上叩头三次。铃木到美国任桑港寺住持,开始带领美国学生习禅,他说:“叩头的重要性仅次于坐禅,这是佛在向佛叩头。如果你不能向佛叩头,你也不会是佛。你只是傲慢。所以从今天起我们的叩头从三次增加到九次。”学生们一片呻吟,他说:“在日本,三次就够了,但在美国,我们太固执,得九次。”)通过叩头,我们舍弃自我,舍弃自我,意味着舍弃我们那些二元的观念。因此坐禅和叩头是同样的修行。通常,我们向某样事物叩头,表明我们无比尊重它,觉得它比我们更尊贵。但当你向佛叩头的时候,你的心中不能有佛这一念头,你是和佛成为一体,你就是佛本身。(铃木俊隆曾说:不是你在坐禅,是佛在坐禅,你若是觉得你在坐禅,那就有麻烦了;若是佛在坐禅,则没有任何问题。)当你和佛成为一体,和万物成为一体,你就会发现存在的真意。当你忘却所有二元观念,万物都会成为你的老师,都会成为你尊崇的对象。
当万物存于大心,所有的二元关系就脱落了。天与地,男与女,老师与弟子,无有差别。有时候男人向女人叩头;有时候女人向男人叩头。有时候弟子向老师叩头;有时候老师向弟子叩头。老师若不能向弟子叩头,他必不能向佛叩头。有时候老师和弟子共同向佛叩头。有时候我们向猫与狗叩头。
在大心中,万物都是同等价值。万物都是佛本身。你目睹耳闻,万物皆如其本身。在修行中你应该如其所是地接纳万物,礼敬万物,即如礼敬佛。这是成就佛果。这样,佛向佛叩头,你向自身叩头。这是真正的叩头。
要是你没有在修行中这样坚实地证入大心,你的叩头就是二元的。当你就是你自身时,你在最真实的意义上向自身叩头,你与万物一体。只有你是你自身时,你才能在最真实的意义上向万物叩头。叩头是非常严肃的修行。你应该准备好在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时,仍在叩头;要是你什么都做不了,只能叩头,你应该做下去。这样的坚信必不可少。以这样的精神和戒律叩头,所有的教法都是你的了,你会在大心中拥有万物。
日本茶道创始人千休利,于1591年因其主公丰臣秀吉的旨意剖腹自杀。临终前,他说:“我手持此剑,则无佛亦无祖师。”他是在说,当我们拥有大心这把利剑时,二元世界无存。唯有此精神存在。千休利的茶道自始至终体现出这种沉着自若的精神。他从不以二元方式行事;每时每刻,他都做好死的准备。他在每一次道场中死去,在每一次道场中重生。这就是茶道的精神。我们就是如此叩头。
我的老师额头上有厚茧,那是叩头的结果。他知道自己是个顽固的家伙,于是他不停地叩头、叩头。他这样叩头,是因为在内心深处,他永远听到他自己的老师骂他的声音。他皈依曹洞宗的时候已经三十岁了,对日本僧人而言,此时皈依已经很大年纪了。我们年轻的时候,不太固执,容易去除自私之心。所以他的老师总是叫他“迟来的家伙”,骂他这么晚才加入。实际上他老师很喜欢他固执的性格。我老师七十岁时,说:“我年轻时凶得像老虎,现在像只猫。”他乐得很,像只猫了。
叩头帮助我们去除自我为中心的念头。这可不容易。去除这些念头真难,叩头是个强大的法门。结果如何不是关键,真正宝贵处在于你努力去改变自身了。这个修行是永无终结的。
所叩的每一个头都体现了佛门四弘誓愿:众生无边誓愿度;烦恼无尽誓愿断;法门无量誓愿学;佛道无上誓愿成。佛道无上,即佛道是无法获得的,既然无法获得,我们又如何能成?但我们就应该去成就!这就是佛道。
“这是有可能的,所以我们去做吧,”若这样想,就不是佛道了。尽管不可能,但依然去做,因为我们的真实本质想让我们去做。其实可能与否并不关键。要是我们最深的愿望就是去除自我为中心,我们就非做不可。我们如此努力时,最深处的愿望得到满足,涅磐即在此。你发愿之前,仿佛困难重重,一旦开始,所有困难都会消失。你的努力平息了你最深处的不安。没有别的方式去获得平静。心的平静并非指没有活动。在活动中,才能找到平静。我们说:“不动则易静,动则扰生,然而动时之静方为真正的静。”
在修行一段时间之后,你会知道快速、眩目的进步是不可能的。就算你非常努力,你的进步也极慢。这不是在雨中,你一下子就知道自己打湿了,这是在雾中行走,你不会觉察到水珠沾到你的身上,可是只要你一直走下去,你一点一点地湿透。要是你的心有进步的企图,你会说:“这速度太烂了。”其实不烂。要知道在雾中弄湿自己,是非常难弄干的。所以不必去想进步。就像学外语,你不可能一下子就学会,只有不断地使用它,你才能掌握。这是曹洞宗的方式。要么你就一点点进步,要么你想都别想进步。诚挚,在每一刻都努力,足够了。修行之外,根本没有涅磐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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