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你一体

与你一体
文/空朵  写于2017年

“不可思议”本是佛家语,说的是有些生命体验过于特别,无法言说,亦不可以经由头脑去分析,正所谓“不可说不可说,一说就破”。一个人的一生多少都会有些不可思议的经历,只是有些人经过了却又浑然地走开,有些人会停下来,于那不可思不可议之处向里窥探,混沌的生命于是开了一个口子,让日常的人得以窥见某些秘密。
 
七岁之前,我们一家住在一座老屋里。老屋是一个院落,大概是太爷爷或太太爷爷留下的家业。中间狭长的院子,也是天井,我们都呼它为“巷”(hang),小伙伴们经常说,我们到巷里去玩吧。巷两边各有两列房子,分别住上了三户本家,门和门隔巷相对。五六岁时的某一天,因为下雨,父亲在家睡懒觉,我便到对门人家去玩,玩着玩着,心里忽然没来由地“咯噔”了一下,父亲一人在家怎样了呢?便赶紧往回跑,到父亲床边却发现他正在床上奋力挣扎,不能动弹,嘴巴里发出模糊不清又焦灼的声音,不知在说什么。我赶紧跑到对面人家,喊来堂叔堂婶,堂婶一看,赶紧将父亲放在胸口的手拿掉,并将父亲拉起来,父亲便回过神来。堂婶说这是因为父亲将手压到胸口了,非常危险,她小的时候就有一个亲戚因为这样而离世了。

年少时不会深想一件事,事情发生了就过去了,慢慢的就忘记了。到了中年后,开始面对很多的生老病死、离别与悲伤,便喜欢思索生命的究竟,和它的来处去处,就又想起这件事。每每想起,脑子里总是一个旁观式的画面:似乎是很久以前,在南方,在一个青砖黑瓦的老屋里,天井四围的廊檐落下一条条白亮的雨道,雨声轰鸣又寂静,一个小小的姑娘在玩耍,玩着玩着却突然想起了父亲,便从一扇门跑出来,跨过巷子,跑进另一扇门,跑到父亲的床边……那一段距离,大约是两个生命最紧密切近的距离,生命与生命在那一刻风生水起,深深呼应。
 
十岁的时候,爷爷去世。爷爷离开的那个早上,非常平静,没有往常痛苦的呻吟。他将我喊到床边,告诉我去三姑姑家将三姑姑喊回来。三姑姑从小被人抱养,虽然养父母对她很好,但她对爷爷一直心有怨意。我心里有一点模糊的怀疑,爷爷忽然让我去喊三姑姑,是他要走了么?

去三姑姑家要经过一些村庄、山岗和田野,我没有像以往那样一路看花看人看虫子,只专心赶路,也没有遇上那些拦在路上的大狗。快到三姑姑家的时候,经过了一片菜地,菜地里或许种了油菜,或许种了麦子,菜地与路之间是巴茅杆围成的篱笆。巴茅是南方常见的灌木植物,叶片如剑一样细长锋利,一般都栽在地边做防护之用,我不知它的学名叫什么。干枯后的巴茅硬杆既可以砍了做柴禾,也可以修剪以后插在地边做篱笆。当我经过那条篱笆的路边时,忽然发现有一根巴茅杆上一截手指长的斜杆在飞速抖动,如帕金森病人的手。我很奇怪,便向四周看了看,没有任何风,但就算是刮了飓风,这么短硬的一截枯枝,它也绝不可能是如此的动作啊。我将手指搁在那枯枝上,它便不动了,等我拿回手指,它又开始抖动。如此反复了好几回,我忽然想到了爷爷,觉得它一定和爷爷相关,便回过神来,看看四周,方觉刚才所历如同梦境,有一种看不见的氛围包围着我,像是鱼儿在深水里,那水将鱼和周围其他事物隔开了,几步之遥的村庄也很恍惚遥远,像在另一个世界。

我加紧步伐往三姑姑家赶,三姑看见我后也没有耽搁,便随我往家走。快到家附近时,一个老爷爷说:“你们来晚啦,人已经走了。”不过我依然认为他在开玩笑,并在心里暗骂他玩笑开得不得体。到了家门口,一看围了很多人,就知道原来竟是真的了。我走进屋里,父亲像个孩子一样在嚎啕大哭,爷爷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,不知是否知晓我回来了。后来我推算了一下时间,爷爷去世的时刻大约正是那根抖动的巴茅杆在向我招摇的时刻。

爷爷总共有六个孙子孙女,我是其中最霸道不听话的,但爷爷唯独疼爱我一人,总是无道理地庇护着我,后来我想,这大概就是我和他之间特别的缘分吧。爷爷的去世,我并不感到多难过,照常上学,跟同学高兴地玩耍,因为根本不知道一个人的离去意味着什么,且觉得爷爷一直是在心里的,并未离开。直到好些年我长大了以后,觉得自己有能力给爷爷买很多他爱吃的东西却没法给他时,才觉得非常悲伤。爷爷走时我不在旁边,但并不遗憾,大约就是因为他以一种很独特的方式跟我告别过了。我猜想三姑姑在那一天应该也原谅了爷爷,因为那一天她一定从爷爷喊她回家的举动里,感受到了生命天然的连接与不能断离。她终究是爷爷的女儿。
 
父亲老了以后,到了跟爷爷差不多的年纪时,看起来跟爷爷非常像。有时候我站在他面前,意识会有短暂的模糊混乱,觉得他似乎就是爷爷,或者爷爷变成了他,而我,是谁呢?是那个小小的女孩么?是现在这个人到中年的妇人么?我到底因何而来,活在哪里,和谁相关呢?

贾平凹写过一篇《父与子》:“我们常常遇到这样的事,一个朋友已经去世几十年了,忽一日早上又见着了他,忍不住就叫了他的名字,当然知道这是他的儿子,但能不由此而企羡起这一种生生不灭、永存于世的境界吗?”
 
十二年前,我的儿子米小孩出生时,我同样经历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时刻。记得那天早上羊水已破,在赶往医院的路上时,之前所有的担忧、恐惧、不安忽然都烟消云散,心里无思无想,无悲无喜,“无事”得像水洗过的天空,没有一丝云彩。躺在医院的走廊里等着安排病房,听到人来人往的嘈杂,突然眼泪决堤一般,哗哗啦啦地流个不停。到后来竟难以抑制,几乎要放声大哭,但却无关任何情绪,如同那无云的蔚蓝天空却在不停的下雨。下午孩子艰难地出生,医生将他的小脸在我的脸上贴了一下就抱走了。我又自发地哭起来。医生以为我是刚刚经历了巨大的痛苦才哭的,便安慰着我,但是我察觉自己的心里依然空空荡荡,没有任何波动与感慨,无贪无嗔无痴。后来好些年,我都在思索那眼泪因何而流。有一天忽然想到,若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,那么,“有”的极致要如何呈现呢?不就只能是“无”么?那最大最深的情无从表达,是不是看起来就是“无情”的样子?而我的眼泪,便是那“无情之情”的产物吧?

后来回到病房,已经疲累到一边跟人说话一边就盹过去,又醒来说话又盹过去,但当医生将我的儿子抱到我身边时,我竟然一直盯着他看了两个小时。
 
情,是什么呢?来自哪里?我后来越来越觉得,生命若有连接,“情”便于连接处生起了,情就是连接与一体,是无法分离。我所喜欢的日本建筑家黑川雅之在他的《依存与自立》一书里写道:“我曾认真思考过人之情为何物,其实与依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。”“自我之中有自我所依存的自然。自我之中有自我所依存的母亲。”

可生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依存呢?只是这样血脉相连的纵向延续么?

三年前父亲的老年痴呆突然恶化,并发精神分裂,已闹得不可开交。我从北京惶惶地赶回家,经历了极为无助焦灼的心理与现实的困顿,于生命似乎又有些许洞彻。父亲病情稍稳后,有一天和朋友去爬山,山上一个野庙,被人修理了一番,大约作为敛财之用。我们到了庙里,因为不是初一十五,没有和尚,只有一个看门人在。庙里供着一个宋朝的肉身菩萨。想起父亲的病,便不自觉跪在了菩萨面前,闭上眼求菩萨保佑的那一刻,脑子立即空掉了,除了父亲,还有一连串的名字,一连串的脸庞,顺水而流一般流到我的脑海里,能叫出名字的,不能叫出名字的,亲近的和不亲近的,喜欢的和不喜欢甚至讨厌的,经常想起的和从未想起过的,所有这些人没有任何障碍地涌向我,我对菩萨说,请您也同样护佑他们吧。

我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“良善”。想起平素所看之书,所听之言,惊觉慈悲果然是人人心里皆有的种子,而我只不过在某一个虚空无我的时刻瞥见了它。

平时喜欢抄《心经》,抄完后回向时,也发觉自己总会无意识地写上:回向给天下一切有情众生。我们之所以天然慈悲,是因为在最深的意识里,我们其实都知晓这世上所有的生命都非单独,而是在某种广大永恒里一体相依着,所以那所有挣扎和痛苦的生命,他们的挣扎与痛苦也同样是你的。也因此人到中年后,心里渐渐越发柔软,不再轻易讨厌一个人,也愿意祝福所有的人。
 
台湾诗人周梦蝶写过一首《善哉十行》,曾一读再读,感动异常,因为读到了生命一体的欢喜呼应。生命与生命本无距离,若终有一日我们得以赤裸相见,则我在此的每一呼唤,都会听见你即刻的应答,而若欲相见,只需心念一动,便得相见。

   周梦蝶 《善哉十行》
正文完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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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者

任毅飞

修行路上的探索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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