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我们坐禅时,我们在做什么(二)

题图:稻城亚丁风景 任毅飞摄影 2015.10.17


雅桐按:

现在,不管你是否曾经有过打坐的经历,让我们像新手一样,第一次坐下来,用新鲜而略为笨拙的姿态摆好姿势,前后左右地调整一番,深深地呼吸几次,微闭双眼,开始坐禅。


坐禅,是个多么无奈的词,它附带了太多的时间带来的包袱。早于佛陀之前无数年,dhyana(禅那)已然出现,谁也不知道它起源于何时何处,何人“发明”。今天,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像一张白纸一样来到坐禅前,在我们坐下来之前,我们已经知道了。


我们“知道”得太多!


坐禅嘛,和尚干的事,宗教修行的,和我这样的正常人无关;


坐禅是为了开悟,我又不想开悟,听说参问也开悟,还有说自我解析才是唯一方法呢;


坐禅不好乱来的,要走火入魔的晓不晓得;


坐禅,搞身体的一套,不做我都知道它怎么回事;


呵呵,四禅八定,知道不?破本参破重关破牢关知道不?


坐禅是要入定境,识得本来面目;


坐禅,那是功夫,入定出定,虚云老和尚一顿禅坐下来,本来想坐禅后吃的饭都长毛了,那才是真功夫;


要不费力地努力;


要静定;


要止,而后观,止就是念头停了,观就是觉知自照;


坐禅会舌底生津,海底轮有反应;


坐禅是观念头,像猫盯耗子那样;


坐禅是无念,不过听说无念都不是,我连无念都没搞到;


坐禅要安住在全面开放的意识中,无主客之分;


我知道就是不做不弄,妈的我不做不弄大半年了,还不能确定是不是主客消融了;坐禅是喜乐;


数息呗,安那般那,数呼不数吸哦,停留在呼尽吸进间隙,感受;


……

德芬姐最近从阿迪亚香提的禅修营回来,说阿迪亚将“坐禅”(meditation)改称为“静坐”(silent sitting), “他不希望我们造作任何感觉,就是老老实实的安静的坐着。Meditation这个词可能他觉得被滥用误导太多了。” 战后禅学渐在西方盛起,真正以坐禅形式实际修习是五十年代末开始,不过六十年不到的时间,meditation一词已经到了朽意重重,不得不换个马甲的地步,更何况坐禅、禅定。的确,当我们带了这么多的assumption,怎么可能坐禅?我们知道这么多,当我们坐下来时,只会忙碌且专横地去求证,我们什么也看不到了,只能看到自己想看的……


我知道了——此刻你也许会激动地叫起来——我知道了,要什么都不企盼,你说过的嘛,装死,彻底放弃,然后那最殊胜的就不期而至了……

Fuck me!

我希望我什么都没说过。我们有意无意中说过的一切,都在污染坐禅,使得它越发困难重重,无门而入。


那么,难道我们只是呆呆地坐着?


问题是,我们能“呆呆地”坐着吗?你倒试试“呆呆地”坐着,哈哈。


没有什么比坐着不动更难的了,它让你根本没精力去“呆呆的”;没有什么比坐着不动更丰富的了,它让你根本顾不上“呆呆的”。如果我们放下一切关于坐禅的先入之见,只是简简单单地以正确的姿势坐好(正确的姿势,是指让你警醒、端正的姿势),努力专注在呼吸上,一旦如此坐下,我们就进入了唯一真正最全然的存在方式中。如果你以无限开放、单纯的心态坐下,诚实且好奇地面对一切感受,那么最初,你的感受一定是:无数几乎没有逻辑关联的念头,粘稠混乱的情绪,身体的感觉(你会发现自己从来没感觉过身体),耳朵听到的声音,眼睛的每一次眨动,一边还不时想起忘记关注的呼吸,所有的一切如山呼海啸,你从来没有在日常生活中体会到这样的喧嚣混乱,因为你从来就没有机会如此充分运用你的感官,如此脸对脸地面对你的心智,你简直要惊呆了。除非你如此坐下,否则你没可能知道这些;除非你如此坐下,否则你没可能真的知道自己。你连知都不知道,还忙活些什么呢?你不过活在臆想中而已。


坐禅时我们最大的错误有两个。一是带着先入之见,因而一门心思找寻“正确的”感受,不自觉地去控制,或刻意不控制;二是带着先入之见,抗拒当下实际的经验感受,因而无比沮丧,觉得自己根本做不了坐禅,往往坚持不下去,匆匆放弃。有的朋友几乎没有真正认真地尝试过坐禅,有的已经开始有规律地坐禅,却始终被不确定的感觉纠缠,到底对还是不对?对于前者,我希望在看了这些文字后愿意开始尝试。对于后者,我想多说几句。


有时候,你会经历非常平静、安宁的坐禅(不是定境或神秘体验,暂不涉及定境等)——一般来说,除非我们已经稳定地修习过一些时间,因而身体上的耐受力达到一定程度,否则我们这种平静安宁的体验不太会贯彻整个坐禅时段(也许20分钟,40分钟,一小时或更长),而是几分钟,甚至几秒钟。你会觉得那是对的、好的、正确的坐禅。可是很多时候(可以说在开始坐禅后的几年内都如此),我们的经历不那么美好宁静。时常是,你心中的声音喋喋不休,有时候甚至嘈杂到你忍无可忍;有时候你烦躁之极,心上像一千条毛毛虫爬来爬去,说不上有什么念头但一秒钟都忍受不下去了,唯一想的就是什么时候闹铃响起;更多的时候,疼痛淹没了一切,疼痛甚至让燥热升起,你觉得下一刻就会失去知觉;当你坚持一段时间后,身体坐定不那么困难了,你却越来越容易做白日梦一样走神;有时候强烈的情感升起,将你裹挟而去;有时你陷入昏沉;更多时候各种奇异的感受让你不由自主地沉迷,解读……。是的,这才是真实的坐禅,发生在所有人身上的坐禅。


你能不能无论怎样,都坚定地坐着?


如果要我来说坐禅的真谛,就是无论如何都坐着。像山一样地坐着,即便是座火山,电闪雷鸣夜空下的山,发生泥石流崩塌的山,仍执拗地坐着,一次又一次回到呼吸。带着你喋喋不休的心,带着你身体各种各样的痛、麻、然后又痛、麻……,带着你的所有妄想,沮丧,喜乐,带着你一切荒诞不经的觉受,坚定不移地坐着,回到呼吸上,直到山的本质无法阻挡地显露。


“诸行无常,是生灭法,生灭灭矣,寂灭为乐”,如果你对这样的句子赞叹不已乃至泪下,你尽可以找时间赞叹,找声气相通者互相应和。然而当你以正确的姿势坐下,请你扔掉这些,一次又一次努力地,专注在呼吸上。


没有不好的、不正确的坐禅。如果你能那样去坐,每一次都是好的坐禅。


Justsit! Or there will not be a single thing that would be open to you.


以下章节译自铃木俊隆的著作《禅者的初心》,译者雅桐

控制

活在佛性中,表示时时刻刻地死去,一个又一个即时的存在一刻又一刻地死去。一旦失去平衡,我们就死去了,但同时也是变化发展,我们成长了。我们所见的一切都在不断变化,失去平衡。万物之所以美丽,就是因为它们都在失掉平衡,然而其背景却是永远的完美和谐。万物就是如此存于佛性中,在完美平衡的背景下时刻失去平衡。因此,如果你没有领悟佛性背景,你看万物皆在受苦。如果你明白了存在的背景,你就领悟了痛苦本身就是我们的生命,我们如此延展生命。有时,禅宗强调生命的失衡和无序。

现如今日本传统画变得僵硬而毫无生气,怪不得现代艺术得以发展。古代画家在画纸上随意点上墨点,想要获得一种无心之美。然而这实在太困难,通常只要你下笔,都出于有心。你以为可以通过控制而达到“无心”,但你无法控制;你几乎绝无可能点出“无心”的墨点。我们日常生活中也是如此。尽管我们那么努力,想多少能控制下他人,却完全没有可能。你做不到。控制他人最好的方式是任由他们胡闹。然后他们会在更广的层面得到控制。要控制你的羊和牛,就给它们一片广阔的草场。对人也一样:先让他们干他们想做的事情,看着他们。这是最好的策略了。不理会他们是不对的,那是最糟糕的。其次糟糕的就是试图控制他们。最好的方法是看着他们,只看着就行,不要试图控制他们。

同样的方法也适用于自己。想要在坐禅的时候拥有完美的平静,你就不能被心头涌现的各种形象打扰。让它们自来自去。这样它们就受控制了。不过这说来容易做来难,它还是需要一些特别的努力的。该怎样努力呢?这就是修行中的秘笈了。现在设想你在特定的情境下坐好,如果你试图让自己平静,你就没法好好坐着;如果你努力不受打扰,这样的努力是不正确的。唯一能帮助你的努力方式是数息,或者说,专注于你的吸气、呼气。虽然我们说专注,但将心专注于一件事物并不是禅的真正目的。真正的目的是如实地看到事物,如实地观察事物,并且让每一件事如实地发展。这是在最广的意义上让事物得到控制。修禅是为了打开我们那狭小的心。所以专注只是个辅助手段,帮助你领悟“大心”,即万物之心。如果你想在日常生活中找到禅的真意,你必须明白为何在坐禅时要将心放在呼吸上,要将身体保持正确的姿势。你应该遵循修行规则,你的研习应该更灵敏,更仔细。只有这样你才能体验到禅的无上自由。

道元禅师曾说:“时间由今至昔。”这话听来荒谬,但在我们修行中,有时真是这样的。时间并非由过去发展到现在,而是由现在返溯过去。源义经是日本中古时期一个著名的战士。他因故被派往北方,在那里身亡。离家前,他向妻子告别,之后不久,他妻子在诗中写道:“如同松开线轴上的线,我想让往昔成为现在。”当她如此说时,她实际上已经将过去变成现在。道元的话“时间由今至昔”,在我们逻辑的心智中是荒谬的,但在实际体验中,过去就存于现在。我们是这样有了诗,是这样才有了做为人的生命。

当我们能这样体验到真实,我们就找到了时间的真正含义。时间永远从过去到现在,又从现在到未来。这是事实,然而,同样真实的是,时间从未来到现在,又从现在到过去。曾有禅师说:“向东行一里,即是向西行一里。”这就是无上的自由。我们应该获得这样完善的自由。

可是完善的自由并不是没有规则。人们,尤其是年轻人,都认为自由就是做想做的事,认为禅就是扬弃一切规则。但我们绝对需要规则。这不是说我们要一直控制自己。因为有规则,自由才有存在的可能。对规则毫无觉察,却试图获得自由,此乃无稽之谈。我们修习禅,就是为了获得这完善的自由。

波动

坐禅时,不要试图停止念头,让它自己停止。如果有东西进入你的心,让它进来,让它走。它不会久留。如果你想停止念头,说明你在受它的困扰。不要受任何东西的困扰。表面上看仿佛是什么东西从外界进入你的心,但实际上那只是你心的波动,如果你不受这波动的干扰,慢慢地它们就会越来越平静。五分钟,最多十分钟后,你的心完全安宁平静了。此刻你的呼吸会缓慢,心跳却会略微加快。

实践中,你可能要花相当长的时间才能让心安宁平静。许许多多的情感、念头、形象在心中升起,但它们只是心的波动,没什么是从心外而来的。通常我们会认为心是接受来自外界的印象和经验,但这不是对心的正确理解。正确的理解是,心包含万物;你认为有东西从外界进入时,只是有东西在心中升起。在你之外的东西无法造成困扰。是你自身搅动了心的波纹。如果你随顺你的心,它就平静下来。这样的心被称作大心。

如果你的心攀缘自心之外的东西,那就是狭隘之心,受限之心。如果你的心不攀缘任何其它事物,则它的活动不会产生二元理解。你明白任何活动只是心的波动。大心体验的一切都含摄在它之内。你明白两种心的区别了吧:包含一切的心,以及攀缘某样东西的心?实际上它们是同一个心,但有不同的理解,而不同的理解造成你对生命的不同的态度。

万物皆含摄于你的心中,这是心的本质。所谓宗教情感,就是指对此的体验。尽管波起复落,心的本质一直纯净;就像清水起的波澜。实际上水永远都会起波澜。波澜就是水的实际样子。说什么无波之水或无水之波,都是臆语。水就是波。大心与狭隘之心就是一个心。你若是能这样了知你的心,你就从情感上拥有了安全感。既然你的心不再从外界渴求任何东西,它就一直是圆满的。一颗有波动的心不是不安的心,而是丰富的心。你经验的一切都是大心的呈现。

大心的活动就是通过各种体验来丰富它自身。我们的体验,从某种意义上说,永远是一个接一个,新鲜的,前所未有的,但从另一方面,也可以说那不过是一个大心不断重复地展开自身。比如说,你早餐吃得不错,你会说:“很好。”“好”表示以前曾体验过的东西,哪怕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体验过。以大心的立场,我们接受一切体验,就像在镜子里认出自己的脸。对我们而言,不必害怕失去这个心。它无所从来,无所从去。不必害怕死亡,老病亦不能带来痛苦。因为我们享受着生命的一切面向,那是大心的展开,我们根本不在意求取不存于当下的快活。这样,我们拥有泰然自若的沉静,我们是以这属于大心的沉静来进行坐禅。

杂念

清晨,闹钟响起,你起身,我猜你肯定不会感觉很棒。爬起来去坐禅,这滋味不好受,甚至等你爬到禅堂开始坐禅了,你都还得给自己鼓鼓劲儿,逼自己坐好。而这些都只是你心的波动。在纯然的坐禅中,你的心不应该有波动。只要你坐在那里,这些波动会越来越弱,你的努力也会演变成一种微妙灵敏的感觉。

常言道:“拔出杂草来肥田。”我们把拔掉的杂草埋在植株附近,给它们提供养分。哪怕你在修习时困难不少,坐在那儿波动不止,这些波动本身就会帮助你。你不应该受你的心的困扰。对杂念,你应该感激,因为最终它们会丰富你的修行。如果你能体验到心中杂念是如何变成养分,你的修行就取得了长足的进步。你会感觉到进步。你会感觉到它们是怎样变成反哺自身的营养。对修行进行哲学及心理学层面的解读,显然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,不过那是远远不够的。如何将杂念变成营养,对此我们必须有实际的体验。

严格来说,我们做的任何努力,对修行都是不好的,因为它们都进一步造成了波动。然而,不做任何努力,就能了悟此心的绝对平静,世上没有这样的事。我们必须努力,但同时必须在努力中忘掉自己。这里不存在是主观还是客观。我们的心就是平静的,甚至你都没意识到它是否平静。在这样的“没意识到”中,任何努力、想法和念头都会消失。因此,我们有必要鼓励自己,要努力到最后一刻,直到所有的努力都消失。你应该把心放在呼吸上,直到你意识不到呼吸。

我们应该只管一直努力下去,没有任何企盼,希望到达某个阶段,可以忘却这一切。我们应该只管把心放在呼吸上。那就是真正的修行。随着你坐禅的深入,这样的努力会日渐精微。最初这努力既笨拙又不纯,但随着修行的深入它会越来越纯净。当你的努力变得纯净,你的身体和心都变得纯净。这才是修禅。一旦你明白了我们内在的力量,能纯净自身及环境,你就能正确地行为,就能从周围学习,会对一切拥有善意。这是禅修的功德。不过禅修的方式就只是以正确的姿势坐好,用至上的、纯净的努力,将心专注于呼吸。我们就是这样禅修。


待续……

本篇文章来源于微信公众号: MATRIX

发布者

任毅飞

修行路上的探索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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