湖州净名抱朴大莲禅师,龙池正传禅师之法嗣,俗姓骆,杭州临安人。大莲禅师十五岁投妙严寺落发,二十二岁前往云捿受具足戒,后一度游历讲肆,栖心于义学经教。一日,大莲禅师自我反省道,出家数年以来,于教相理趣,虽有所理会,但是于生死岸头,这些全都用不上。于是更衣,前往径山,参加结夏坐禅。
在结夏期间,大莲禅师用功非常精勤,目不交睫。刚坐满三个禅七,有一天,大莲禅师忽然觉得身心内外,廓然洞彻,遂作偈云:
“自幼失亲娘,遍觅于他乡。
蓦然一相见,更不再思量。”
解夏之后,大莲禅师便立即前往荆溪,参礼龙池正传禅师,请求印证。
初礼龙池,正传禅师便问:“汝是何方人?”
大莲禅师道:“古杭云捿弟子。”
正传禅师又问:“云捿说何法?”
大莲禅师道:“云捿不说法。”
正传禅师道:“老僧这里也不说法。”
大莲禅师道:“某甲自远瞻风而来,云何不说法?”
正传禅师道:“老僧牙齿疏缺。”
大莲禅师道:“道不在牙齿上。”
正传禅师道:“不是这个时节了。”
大莲禅师道:“道无古今。”
正传禅师道:“上座明白了。”
大莲禅师道:“不知还许明白否?”
正传禅师道:“已道过了。”
到了晚上,大莲禅师又入室请益。
礼拜完毕,大莲禅师道:“亲切处更乞一言。”
正传禅师没有答话,据座而坐。
大莲禅师于是唤侍者:“点茶来!”
正传禅师道:“上座不妨灵利!”
大莲禅师道:“某甲耳聋。”
正传禅师一听,便休去。
过了几天,大莲禅师前往丈室,向正传禅师礼拜辞行。
正传禅师道:“老僧犹有语言未尽在。”
大莲禅师道:“和尚言虽未尽,其意某甲已知。”
正传禅师道:“且道老僧意作么生?”
大莲禅师便大喝一声。
正传禅师道:“再喝一喝看。”
大莲禅师遂转身走出丈室。
正传禅师于是将衣法和拂子交付给大莲禅师。
大莲禅师后出世于湖洲净名寺。曾有示众法语云:“冷地里闻人说著修行二字,不觉失笑。何以故?心本无念,将个什么来修?亦复无形,又修个什么?且本是绝待,才涉修行,便成两橛。若有个灵利汉,一识破便放下,何等妥贴,何等自在。虽然,也须透过一番始得。不是说了便休。珍重!”
大莲禅师圆寂于崇祯二年(1629)八月。
西京万寿幻休常润禅师,北京宗镜小山宗书禅师之法嗣,俗姓黄(亦作王),别字大千,南昌进贤人。常
润禅师幼时父母双亡,随叔父出游,后入伏牛山,礼坦然平禅师落发,并在其座下修学了三年。在用功过程中,常润禅师深知,用压制念头的方法来摄心,犹如水上按葫芦,随按随起,起灭相乘,无有了期。关于如何正确用功,他心中犹疑未决,感到很茫然。于是他辞别坦然平禅师,前往径山,参礼万松林禅师。
初礼径山,常润禅师首先便向万松林禅师通报了自己的疑处。万松林禅师反问道:“疑是何人?措者何物?”常润禅师不明其旨,只好退出,又前往九华。
一天晚上,常润禅师坐禅的时候,忽然觉得身同虚空。因不明其理,心中更加疑惑。
后入都,听松、秀二法师讲《楞严经》,至“圆明了知,不因心念”这一句时,忽然有省,顿觉眼前境象,廓然如镜中象,不落空有。常润禅师由是领悟到,前境虚空,只尘劳一息耳。
于是,常润禅师便离开九华,往参大方莲禅师。
常润禅师问:“现镜中像时如何?”
莲禅师道:“直须打破。”
常润禅师又问:“打破后如何?”
莲禅师道:“亦未离心镜。”
常润禅师虽经莲禅师开示,然而心中疑团犹在。不得已,他只好又前往少林,礼谒宗镜小山宗书禅师。
刚到小山,常润禅师便把自己参礼大方莲禅师的经过告诉了宗书禅师,并向宗书禅师提出相同的问题:“现镜中像时如何?”
宗书禅师回答道:“何必打破!”
常润禅师道:“其奈镜像何!”
宗书禅师道:“镜像安在?”
常润禅师一听,恍然有省。
过了几天,宗书禅师问常润禅师:“畴昔之疑决否?”
常润禅师便举起手掌。
宗书禅师道:“将毋以罔象问景耶?”
常润禅师道:“此外更无何有。”
[“罔象问景”,出自《庄子》一书。]
宗书禅师道:“试披衣捡之。”
于是,常润禅师便谨遵师教,奋志参究了两年。
一日,宗书禅师举洞山禅师悟道偈中的“我今不是渠”一语,诘问常润禅师:“既不是渠,毕竟是何人?”
[“洞山悟道偈”见本书“洞山良价禅师悟道因缘”章。]
常润禅师闻言,当下豁然有省,遂作偈答曰:
“若要识此人,有个真消息。
无相满虚空,有形没踪迹。
曾为佛祖师,尝作乾坤则。
龟毛拂子清风生,兔角杖头明月出。”
宗书禅师闻偈,便道:“子无(不要)勦(chao)说(抄袭别人的言论),更须自入悟门。”
常润禅师道:“尚不借缘,从何门入?”
宗书禅师道:“既不借缘,何为至此?”
常润禅师道:“因不借缘,所以至此。”
宗书禅师道:“就不借缘一语,于意云何?”
常润禅师道:“彩凤翻飞身自在,铁牛奔吼意常闲。”
宗书禅师一听,便大加赞赏:“善哉!”
常润禅师得到印可后第二天,便前往丈室,向宗书禅师辞行。
宗书禅师以偈咐嘱云:“定作人天主,当思少室秋。”
常润禅师道:“常润是甚么人,安敢当此!”
宗书禅师道:“吾道不振久矣,岂宜袖手耶?”
常润禅师于是连连称是。
宗书禅师圆寂后,大众商议请常润禅师继其法席。常润禅师先是执意谦让,一再推辞。大众不得已,便拿出宗书禅师生前所写付法偈示之。常润禅师一见,潸然泪下,便不再推辞,住持少室,殚精竭力,重振宗风。其座下入室弟子有二百七十人。
常润禅师圆寂于大明万历乙酉年(1585)。
建昌(今江西永修)廪山蕴空常忠禅师,北京宗镜小山宗书禅师之法嗣。常忠禅师出家前,曾一度专讲姚江王阳明致良知之学。一日,常忠禅师客游镇江鹤林,偶然遇见一位中州僧人,号曰古溪,相谈甚欢,遂从之出家。后奉师命,游方参学,遍历禅席。嘉庆四十三年(1564),常忠禅师前往中州少室山,礼谒宗书禅师。
初至少室,宗书禅师便问:“来为何事?”
常忠禅师道:“为生死求出离法。”
宗书禅师道:“生死在何处,要你出离?”
常忠禅师被问得无言以对。
宗书禅师道:“且去,务下著。”
于是,常忠禅师便留在宗书禅师座下参学。
一日,常忠禅师问宗书禅师:“如何得见性成佛?”
宗书禅师道:“你吃饭也未?”
常忠禅师道:“已吃了。”
宗书禅师道:“舌在你口里,还见么?”
常忠禅师仍然不能自肯,又问:“毕竟如何得成佛?”
宗书禅师道:“佛是干屎橛,汝咬得破么?”
常忠禅师不明其旨,准备进一步拟问。
宗书禅师连忙摇手说道:“不是!不是!”
常忠禅师心里非常迷惑,不得已,只好辞别宗书禅师,遍访诸方名宿。
参学既久,一日,常忠禅师对宗书禅师的开示,恍然有省。于是他又重新返回少室山。
刚进山门,恰逢宗书禅师向外走,准备前往地方。常忠禅师连忙迎上前,问道:“达摩面壁在甚么处?”
宗书禅师指着前方,说道:“阿那青黯黯处。”
常忠禅师道:“东指西话作么?”
宗书禅师道:“南方杜撰禅和,如麻似粟。”
常忠禅师道:“切忌魔魅人家男女。”
宗书禅师一听,拈起拄杖便打。
常忠禅师便礼拜。
宗书禅师于是偕同常忠禅师重新返回寺院。
宗书禅师晚年辞去少林寺住持之职,移住北京宗镜。常忠禅师亦随而前往,服勤三载,深得宗门玄旨。
宗书禅师每次勘验他,常忠禅师皆临机不让,应对无滞。后来,常忠禅师辞归建昌,隐于从姑山。临行前,宗书禅师以偈相赠云:
“宗镜门下万株松,长年占断白云封。
人间未许闲相识,一枝迸出笑春风。”
在从姑山,常忠禅师终日危坐,寡言少语。偶或有人前来问法,常忠禅师便摇手,说道:“汝不会去。”或有人请益道:“师且为我说看。”常忠禅师便道:“这岂不是不会?”人们不明其旨,都嘲笑他。
常忠禅师曾经来到覆船山,瞻礼绍隆禅师的故居,于箫曲峰静室的墙壁上,题诗云:
“覆却船兮赚雪峰,渠无生死太空空。
玉箫声断千山冷,谁听猿啼夜月中。”
常忠禅师晚年结茅于旴江城附近的廪山,不与人来往,进间长达二十余年。附近的士绅故人,每次前往探望,常忠禅师唯黑然静坐而已。
常忠禅师生平言行缜密,如美玉在璞,非有真为法人,拒而不见。每次听见有人谈论“某于何处有所省悟,何处有证入”,常忠禅师便勃然大怒,呵斥道:“汝何所见,敢以此证据人耶?打破大明国,寻不出几个人能真参实究在。你敢作大妄语,以未悟谓悟,未证谓证耶?”其耿介若此。
常忠禅师座下弟子最著名者当推无明慧经。
建昌(治所在今江西南城县)黄龙寿昌无明慧经禅师,建昌廪山蕴空常忠禅师之法嗣,俗姓裴,抚州人。慧经禅师出生时难产,他的祖父为之诵《金刚经》,遂得分娩,因而起名“经”。慧经禅师生得形仪苍古,天性淡然,无有所好。九岁入乡校,读孔孟章句。一日,慧经禅师问乡校老师“浩然正气是个甚么?”乡校老师感到非常诧异。慧经禅师从十七岁开始弃学,对世间功名之事,了无意趣,向道之心却日渐浓厚。二十一岁那一年,慧经禅师偶然来到一居士家,见案头上有一本《金刚经》,遂展卷阅读,忻然如获旧物。从此以后,他开始断荤腥,决志出家。父母不能夺其志,遂从其愿。
当时,蕴空常忠禅师正在本邑廪山开法接众。慧经禅师于是投其座下,请求剃度。常忠禅师一见他,便道:“着急作么?待汝瞥地(指开悟见性),我为汝师。”于是慧经禅师便留在常忠禅师身边,服勤三载。
在常忠禅师座下参学过程中,慧经禅师对《金刚经》中的四句谒,常存疑问。一日,慧经禅师偶然见到傅大士的一首偈颂,中有“若论四句偈,应当不离身”二句,当下不觉释然。当时慧经禅师才二十四岁。
后来,慧经禅师又读《大藏一览》,至《宗眼品》,始信有教外别传之旨,但是他对禅宗五家之差别颇多疑惑。他一度独自参究,迷闷了八个月,终于有所悟入。于是他急切地想游方参学。
不久,慧经禅师便辞别廪山常忠禅师,来到峨嵋山,卓庵隐居。他自誓道:“不发明大事,决不下山。”在峨嵋山,慧经禅师勤苦参学了三年,人们竟不知道他的踪迹。他曾经登上峨嵋山的绝顶,顾盼足下峰峦如聚,遂作偈云:
“踏上云头第一峰,眼中广博小虚空。
当时欲见无由面,今日相逢处处同。”
在住山期间,慧经禅师一日阅读《传灯录》,看到下面这样一则公案——
僧问兴善:“如何是道?”善曰:“大好山。”
慧经禅师不明其意,疑情顿发,于是日夜提撕,以至于废寝忘食。一天,慧经禅师在庵前搬一块石头,那石头的一端埋在土里,坚不可移。慧经禅师使尽平生力气来推它。就在这个时候,他豁然大悟,遂作偈云:
“欲参无上菩提道,急急疏通大好山。
知道始知山不好,翻身跳出祖师关。”
慧经禅师于是径直回到廪山,将自己所写的悟道偈,呈给常忠禅师。常忠禅师览其偈,遂给予印可,并为他落发授戒。当时,慧经禅师二十七岁。
从此以后,慧经禅师便执侍于常忠禅师身边,朝夕温研,殷勤请益,躬耕劳作,凿石开田,不惮劳苦,影不出山者二十四年。
慧经禅师五十一岁才开始出世接众,初住宝方,后一度游方,又复归宝方。一时门庭兴盛。座下弟子最著名者当推无异元来。
慧经禅师气柔而志刚,心和行峻,不修边幅而容仪端肃,严霜煦日,不怒而威,接人单提宗门向上之事,远近参请如银山铁壁,未尝轻易印可一人,以真参实究为要。年逾七十,犹混迹劳侣,耕凿不息。其平生佛事,不离钁头边,故人称“寿昌古佛”。
当时益王仰慕慧经禅师之名,欲前来斋香修敬。慧经禅师漠然不答。知事僧担心这样怠慢益王,会牵连丛林安全,于是请求慧经禅师顺乎时宜。慧经禅师呵斥道:“吾佛制,不臣天子,不友诸候。为佛儿孙,而违佛制,是叛佛也。吾岂作叛佛之人哉!”益王听说之后,对慧经禅师益发恭敬,感叹道:“去圣时遥,幸遗此老!”
曾有檀信出钱,请求寺院僧众为他个人做佛事。慧经禅师知道后,呵斥那位居士道:“汝邀一时之刹,开晚近流弊之端(指出家人赶经忏获得钱财),使禅坊流为应院,岂非巨罪之魁也!”慧经禅师严守丛林古制如此。
大明神宗万历四十五年(1617)腊月初七,慧经禅师从田间干活回来,告诉大众云:“老僧自此不复作矣。”大众听了都非常惊愕。除夕之夜,慧经禅师上堂,嘱咐大众云:“今年只有兹时在,试问诸人知也无?那事未曾亲磕着,切须痛下死功夫。”第二年正月十三,慧经禅师示微疾圆寂。春秋七十一岁。临终时,有辞众偈及举火偈。
辞众偈云:
“人生有受非偿,莫为老病死慌。
可笑无生法忍,将何业识消亡。
一时云净常光发,佛祖聊安此道场。”
举火偈云:
“无始劫来只这个,今日依然又这个。
复将这个了那个,这个那个同安乐。”
慧经禅师曾有念佛法要,把禅净二法结合在一起,讲得非常到位。现录之如次:
“念佛人,要心净,净心念佛净心听。心即佛兮佛即心,成佛无非心净定。
念佛人,要殷勤,净念相继佛先成。佛身充满于法界,一念无差最上乘。
心念佛,绝狐疑,狐疑净尽即菩提。念念不生无系累,十方三界普光辉。
念即佛,佛即念,万法归一生灵焰。灵焰光中发异苗,自然不落诸方便。
念佛心,即净土,净念诸佛依中住。念佛心胜万缘空,空心早上无生路。
念佛人,要心正,正心一似玻璃镜。十方明净物难逃,万象森罗心地印。
念佛人,要真切,切心念佛狂心歇。歇却狂心佛现前,光辉一似澄潭月。波澜浩荡不相干,凡圣示现离生灭。
念佛心,听时节,时节到时心自悦。似遭网,打破大散关,如失珠,抒教黄河竭。见有是利不思议,非为饶舌为君说。
念佛心,须猛究,直下念中追本有。非因念佛得成佛,佛性自然常不朽。剔起眉毛须自看,瞥然亲见忘前咎。
念佛人,有因由,信心不与法为俦。参禅讲解全不顾,直下心明始便休。露地牛耕翻大地,漫天网收摄貔貅。生擒活捉威天下,越祖超宗异路头。普劝念佛参禅者,莫把家亲当怨仇。”
潭州(治所在今湖南长沙)沩山五峰如学禅师,天童密云圆悟禅师之法嗣,俗姓任,关中临潼人。如学禅师出家后,一度游方参学,后投密云圆悟禅师座下请益。
一天晚上,茶饮次,圆悟禅师蓦地伸出脚,问如学禅师:“你作么生?”
如学禅师便伸出自己的脚,踢了一下圆悟禅师的脚。
圆悟禅师笑道:“未在!未在!”
如学禅师道:“和尚道看。”
圆悟禅师便顺势倒卧在床座上。
如学禅师道:“也只是困。”
圆悟禅师道:“你又与么去也!”
如学禅师于是便起身礼拜。
一日,如学禅师入室,向圆悟禅师辞行。
圆悟禅师握着拂子,说道:“唤作拂子则触,不唤作拂子则背。不得拈起,不得放下,不得下语,不得无语,不得错举。若不错举,则分付汝。”
如学禅师一听,便连跳两下,说道:“不要!不要!”
圆悟禅师道:“犹是乱叫乱跳,更试举看。”
如学禅师于是转身,说道:“某甲去也。”
圆悟禅师一听,便大笑,知道他脚跟已稳,不受人瞒,遂付以衣法和拂子。
崇祯庚午年(1630),圆悟禅师移住黄檗,如学禅师应邀住西堂寮。
一日,有僧元琦来参。元琦禅师向如学禅师竖起拳头,说道:“识得这个,天下太平;识得这个,天下争竞。如何决断?”
如学禅师拈起拄杖便打。
元琦禅师便大喝一声。
如学禅师又打。
元琦禅师于是又连喝两声。
如学禅师又连打两下。
元琦禅师终于有省,遂呈所悟。
如学禅师道:“此子彻也。”
于是邀元琦禅师入西堂寮交谈。
如学禅师道:“汝有悟处,试道看。”
元琦禅师道:“道即不难,只恐惊群动众。”
如学禅师道:“但说何妨。”
元琦禅师于是打一个筋斗而出。
如学禅师赞叹道:“真狮子儿,善能哮吼!”
崇祯癸酉年(1633)年,如学禅师离开沩山,移住金陵祇陀林,不久便圆寂。生前著有《五宗派叙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