伏牛际庵大休实禅师,荆门天琦本瑞禅师之法嗣,俗姓李,河南新郑人。大休禅师幼时体弱多病,父母担心他养不大,于是在了几岁的时候,就把他送到宝珠禅师座下落发出家。
大休禅师二十岁时投禅门老宿古心禅师座下参学。古心禅师令他参究“万法归一,一归何处”之话头。大休禅师于是谨遵师教,昼夜精勤,后入火场,参加打三(以三天为期之专修),恍然有省,遂作偈云:
“法身本无相,法相本来空。
值得者消息,处处显家风。”
当时,天琦本瑞禅师正在关子岭开法接众,门庭兴盛。大休禅师遂决定前往参礼,请求印证。途中,大休禅师遇天真、月印二位禅客。于是他们三人结伴,一同来到关子岭。
天琦禅师一见他们三人,便问:“你三人一路么?”
大休禅师道:“虽然一路,来处不同。”
天琦禅师道:“如何是你本来面目?”
大休禅师作礼珍重。
天琦禅师道:“未在,更道。”
大休禅师于是大喝一声。
天琦禅师道:“父母未生前,喝个甚么?”
大休禅师遂默然而出。
此后,大休禅师又数度入室,就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之话头,向天琦禅师呈其见解,天琦禅师皆不认可。
后来,天琦禅师应邀前往承天寺,大休禅师亦随而执侍。
一日,天琦禅师问大休禅师:“藏身处没踪迹,没踪迹处莫藏身,你作么生会?”
大休禅师道:“当堂不正坐,那赴两头机!”
天琦禅师一听,知道他已经契旨,非常高兴,遂予印可。
嘉兴胥山云谷法会禅师,天宁法舟道济禅师之法嗣,俗姓怀,本郡嘉善人。云谷禅师九岁从大云寺出家。修习天台小止观,二十岁受具足戒。后投天宁寺法舟道济禅师座下参学。
道济禅师问云谷禅师,平常如何修习。
云谷禅师道,修习天台小止观。
道济禅师道:“夫学以悟心为主,止观之要不离身心气息,何能脱然?子之所修,流于下乘矣!”
接着,道济禅师便为他开示入道之要。
云谷禅师从此以后,便默然依教用功,昼夜不息。
一日,云谷禅师入室请益。
道济禅师道:“《圆觉经》云:‘四大分离,今者妄身当在何处?’”
云谷禅师一听,猛然警省。于是退出丈室,站在巷子里,陷入沉思,一直站到四更天,一动也不动。
道济禅师便唤他进来说话。云谷禅师连下了几个转语,均未能契旨。
一天,云谷禅师随众过堂(用斋),一边用斋,一边还在想着所参的话头。他如此专注,连碗中的饭吃完了也不知道。结斋的时候,他一惊,手中的碗掉在上,摔碎了。他终于恍如梦醒,豁然大悟。
从此以后,云谷禅师韬晦于丛林,干各种各样的苦役活儿,以道自娱。后为陆五台居士所知,应邀住栖霞寺。云谷禅师悲心愿重,以平等心接人,为众所归。士大夫之流多乐与交游。其中,袁了凡居士从他学法,所得受用最大,对当时后世的影响也最为深远广泛。读者可参见《了凡四训》。
云谷禅师圆寂于大明万历乙亥年(1575)。春秋七十五岁。
浮峰普恩上座,湖州天池月泉玉芝法聚禅师之法嗣,俗姓金,山阴人。普恩禅师十岁出家,至十九岁,忽念世事无常,生死事大,于是奋志寻师,决究宗门大事。初至大悲,参礼无际首座。无际首座便为他开示“心生则种种法生”之语。普恩禅师一听,当下有省,遂作偈云:
“返本还源便到家,亦无玄妙可称夸。
湛然一片真如性,迷失皆因一念差。”
不久,普恩禅师便前往天宁,礼谒法舟道济禅师,并向他呈述了自己的见处。道济禅师听了,遂点头称可。
之后,普恩禅师又前往乌石峰,参礼万松休禅师。
万松禅师一见他,便问:“何来?”
普恩禅师道:“天宁。”
万松禅师又问:“有何言句?”
普恩禅师便举自己所作之偈语。
万松禅师连声道:“不是!不是!”
普恩禅师一听,非常纳闷,便道:“天宁道是,和尚如何道不是?”
万松禅师道:“天宁则是,我则不是。”
普恩禅师更加迷惑,不能抉择。于是又前往湖州天池,礼谒月泉玉芝法聚禅师。
初礼法聚禅师,普恩禅师便把此前参天宁和万松之经过,向法聚禅师作了详细的陈述。
法聚禅师道:“是与不是,未出常情,二俱吃棒有分。”
普恩禅师道:“如何是出常情句?”
法聚禅师忽然打了普恩禅师一掌。
普恩禅师当下豁然,平昔碍膺,一时融释。
法聚禅师于是咐嘱道:“汝既如是,当善护持。”并以偈相赠,云:
“莫学支流辨浊清,是非尽处出常情。
铁鞭南碎珊瑚月,会看东山水上行。”
北京柳巷月心笑岩德宝禅师,随州龙泉无闻绝学正聪禅师之法嗣,俗姓吴,大明武帝正德七年(1512),出生于金台锦衣望族。但是,德宝禅师早年不幸,父母双亡。
成人后,一天,德宝禅师偶游讲肆,正好赶上一位法师在宣讲《华严经大疏》。当他听至《十地品》——“世尊因中,曾作金转轮王。时有乞者,来化国城妻子,头目手足,内外布施。王作念言:“我今若不施与,向后百年,一旦空废,全无少益,反招悭吝过失,不若施与,空我所有,益我功德’”——这一段时,恍然如大梦初醒,慨然叹曰:“千古犹今,同一幻梦。富贵功名,纵得奚益?”
于是,德宝禅师便决志离俗,投广慧院大寂能禅师座下落发。当时,德宝禅师刚好二十二岁。第二年,德宝禅师受了具足戒。从此以后,他开始游方参学,自誓今生必定要究明宗门中事。他先后礼谒过大川、月舟、古春、古拙等宗门老宿,多蒙启发。后投关子岭无闻绝学正聪禅师座下请益。正聪禅师是天琦本瑞禅师之法嗣。
初礼正聪禅师,德宝禅师便问:“十圣三贤,已全圣智,如何道不明斯旨?”
正聪禅师一听,便厉声道:“十圣三贤汝已知,如何是斯旨?速道!速道!”
德宝禅师于是连下数十转语,皆不契旨。
德宝禅师深感伎俩已尽,心路俱绝,然而又不甘心就此失败,于是奋志用功,以至寝食俱忘。
一日,德宝禅师提着菜篮子,在溪涧边洗菜。忽然有一根菜掉进水中,随着水流打转。德宝禅师捉了几次,未能抓住。就在这个时候,他豁然大悟。
于是他欢喜踊跃,提着篮子,跑回寺院。
正聪禅师站在檐下,看到他喜不自胜的样子,便问:“是甚么?”
德宝禅师道:“一篮菜。”
正聪禅师道:“何不别道一句?”
德宝禅师道:“请和尚别道来!”
正聪禅师便转身回丈室去了。
到了晚上,德宝禅师来到丈室请益。
为了勘验他,正聪禅师便举灵云睹桃花而悟道、赵州庭前柏树子等公案,诘问德宝禅师。德宝禅师皆一一应答无滞。
接着,正聪禅师又举玄沙师备禅师“敢保老兄未彻”之公案,诘问德宝禅师。
[玄沙师备禅师“敢保老史未彻”之公案:福州灵云志勤禅师,初在沩山灵祐禅师座下,因见桃华而悟道,遂作偈曰:“三十年来寻剑客,几回落叶又抽枝。自从一见桃华后,直至如今更不疑。”沩山禅师览偈后,遂勘验他,志勤禅师所答皆一一符契宗旨。沩山禅师于是给予印可,并嘱咐道:“从缘悟达,永无退失。善自护持。”后有一位僧人将此事告诉了玄沙师备禅师,玄沙禅师道:“谛当甚谛当,敢保老兄未彻在。”众人皆疑此语。因为沩山禅师是一代宗师,他是不随便印可人的。他既印可志勤禅师,志勤禅师必定是开悟无疑。但是玄沙师备禅师却不肯。从此以后,玄沙禅师的这句话,便成为宗门大德用来勘验学人的一个重要话头。]
德宝禅师道:“贼入空室。”
正聪禅师道:“者(这)则人案不草草。”
德宝禅师一听,便大喝一声,拂袖而出。
第二天早晨,德宝禅师又入室问讯,然后侍立一旁。
正聪禅师旁顾侍僧,故意道:“汝等欲解作活计,这上座便是活样子也。”
德宝禅师于是又震威一喝,拂袖而出。
后来,德宝禅师又前往襄阳,参礼大觉圆禅师。大觉圆禅师门庭高峻,不轻易接受人挂单。在自办粥饭的前提下,德宝禅师终于得到许可,留在座下请益。
一日,德宝禅师入室参礼。
大觉禅师先举数则公案诘问德宝禅师,德宝禅师皆能应对无滞。
大觉禅师于是说道:“若以今时诸方,子当绝类,为不可测人。今则不然,老僧将以一则烂熟底因缘问你——昔外道问佛:‘不问有言,不问无言。’世尊良久。外道大悟。——既不涉有无,良久亦是闲名,正恁么时,外道悟个甚么?”
德宝禅师正要开口答话,大觉禅师急忙用手悟住他的嘴,说道:“止!止!犹更挂唇齿在!”
德宝禅师终于言下释然,说道:“可谓东土衲僧,不及西天外道。”遂作偈曰:
“自笑当年画模则,几番红了几番黑。
如今谢主老还乡,那管平生得未得。”
大觉禅师一听,便赞叹道:“奇哉,斯人!是从上果地中语也!”
大觉禅师圆寂后,德宝禅师又重新回到关子岭,参礼正聪禅师。
一日,天气寒冷。正聪禅师令德宝禅师生炉子。
其间,正聪禅师趁机便问:“人人有个本来父母,子之父母今在何处?”
德宝禅师道:“一火焚之。”
正聪禅师道:“恁么则子无父母耶?”
德宝禅师道:“有则有,只是佛觑不见。”
正聪禅师道:“子还见么?”
德宝禅师道:“某亦不见。”
正聪禅师道:“子何不见?”
德宝禅师道:“若见,则非真父母。”
正聪禅师一听,大喜。
德宝禅师于是又呈偈曰:
“本来真父母,历劫不曾离。
起坐承他力,寒温亦共和。
相逢不相见,相见不相识。
为问今何在,分明呈似师。”
正聪禅师阅偈后,遂印可道:“如是如是!只此一偈,堪绍吾宗。”说完,便作偈相赠云:
“汝心即我心,我心本无心。
无心同佛心,佛心同我心。”
“佛如转轮王,佛法如王命。
佛子竖法幢,能令邪作正。”
说完偈子,正聪禅师又咐嘱道:“汝谛受持,遇缘熟者,智愚皆度。续佛慧命,须待其人。”
德宝禅师得法受记后,继续留在正聪禅师座下,执侍有年。后辞师出世接众,先后住持过圆通、南寺、鹿苑、慈光、善果等道场。
德宝禅师接众期间,曾有人入室请益《金刚经》中“为人所轻贱”之语——
“复次,须菩提,若善男子善女人,受持读诵此经,若为人轻贱,是人先世罪业,应随恶道,以今世人轻贱故,先世罪业即为消灭,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”
德宝禅师于是问那僧:“汝有疑否?”
那僧回答道:“有疑。”
德宝禅师道:“有疑则为人轻贱,无疑则应随恶道。”
那僧一听,便沉吟,茫然不知所以。
德宝禅师又问:“会么?”
那僧道:“不会。”
德宝禅师道:“把出你不会底来看。”
那僧道:“不会,教某甲把出个什么?”
德宝禅师道:“汝之罪业划然消矣!”
那僧于是欢喜礼谢而去。
又有一僧入室参请,问德宝禅师:“承闻诸佛出世,为一大事因缘,请问和尚,如何是大事因缘?”
德宝禅师道:“著衣吃饭,屙屎放尿。”
那僧对德宝禅师的回答非常不满意,连礼都没有行,就径直走了。
德宝禅师于是将那僧唤回,作偈示之,云:
“诸佛出于世,唯为大因缘。
屙屎并放尿,饥餐困打眠。
目前紧急事,人只欲上天。
谈玄共说妙,遭罪又输钱。”
那僧一听,便惭愧作礼而去。
德宝禅师晚年退居北京柳巷,后圆寂于万历辛巳年(1581),春秋七十岁。生前有语录《笑岩集》行世。
宜兴龙池幻有正传禅师,月心笑岩德宝禅师之法嗣,俗姓李,溧(li)阳人。正传禅师少时身体肥硕,喜欢捕鱼网雀,无所不为。八岁时入乡校读书,十二三岁时生了一场大病,肌消骨立,寻即辍学在家。其间,正传禅师偶尔为母亲读诵《香山宝卷》偈语,始知世间尚有发愿、持斋等修行之事。
十六岁时,正传禅师在父母的强迫之下,结婚了,后因为婚姻不和谐,遂生出家之想。两年后,正传禅师身患重病,苦恼不堪。这使他出家的意愿更为坚决。一天黎明,正传禅师早早起床,在观音菩萨像前,焚香发誓云:“某若再近女身,此生当若何若何!”当天晚上,正传禅师便偷偷地离家出走。不久,正传禅师的妻子将要生产,他的父亲于是派人四处寻找他,可是没有结果。后来有一天,正传禅师偶然在途中遇到自己的父亲。他的父亲强迫他回家,他坚决不答应。不得已,他的父亲便以母亲病重、急需侍候为由,将正传禅师劝回家中。这样,正传禅师便回到家中侍候了母亲一年。
母亲去世后,正传禅师便辞别父亲,投荆溪显亲寺落发,礼乐庵禅师为师。乐庵禅师令他参究“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”之话头。正传禅师于是谨遵师教,精进用功。他暗自发誓道:“若不见性明心,决不将身倒睡!”经过一段时间的勤苦修学,一天晚上,正传禅师忽然听见佛前供桌上的玻璃灯灯花爆裂有声,当下豁然有省。第二天,正传禅师便将自己所悟向乐庵禅师作了汇报,乐庵禅师遂点头印可。
乐庵禅师迁化后,正传禅师便前往京师,礼谒观音庵笑岩德宝禅师。
初到观音庵,德宝禅师便问:“上座何来?”
正传禅师道:“南方。”
德宝禅师又问:“来此拟需何事?”
正传禅师道:“但乞和尚印证心地功夫。”
德宝禅师道:“若果识得心地,那更有功夫印证耶?”
正传禅师道:“虽然,不得不举似过。”
德宝禅师道:“参堂去。”
正传禅师于是向德宝禅师道声珍重,退出丈室。
当天晚上,正传禅师又入室请益。
正传禅师话刚说完,德宝禅师忽然将一只鞋子踢出,说道:“向者(这)里道一句看!”
德宝禅师这出其不意的一问,犹如快刀一般,将正传禅师平昔所参之话头,一时斩断。
正传禅师茫然无对,于是恍恍惚惚地走出丈室,站在廊檐下,一动也不动。他心里一直在想着老和尚踢鞋子之事,以至通宵不寐。
第二天早晨,德宝禅师走出丈室,发现正传禅师仍然站在那儿,便突然唤道:“上座!”
就在正传禅师回顾之际,德宝禅师便翘起一脚,作阿修罗障日月之姿势。
正传禅师终于豁然大悟。
不久,正传禅师便向德宝禅师辞行。德宝禅师于是书曹溪正脉源流图,交付给正传禅师,并赠给他一顶笠子,咐嘱道:“覆之,毋露圭角”。
正传禅师于是秉受师嘱,前往五台山秘魔岩寺,隐修十三年之久。后出世于京师普照寺,不久又移住龙池。
曾有禅客问正传禅师:“毕竟何以为道也?”
正传禅师道:“道无方所,无有形名,指点伊不得,取舍伊不得,是非伊不得,向背伊不得,有无伊不得,增减伊不得,拣择伊不得,动静伊不得,好恶伊不得,逆顺伊不得,可否伊不得,进退伊不得,语默伊不得,思议伊不得,垢净伊不得,依倚伊不得,营为伊不得,对待伊不得,偏党伊不得,闲忙伊不得,前后伊不得,难易伊不得,始终伊不得,人我伊不得,亲疏伊不得,损益伊不得,寝寐伊不得,异同伊不得,男女伊不得,老人伊不得,得失伊不得,新故伊不得,迷悟伊不得,固必伊不得,高低伊不得,贵贱伊不得。如果是信得会得,则无往而非道也。”
禅客又问:“然则某意念不动时,还是道否?”
正传禅师突然将手插进腰间,摸得一只虱子,扔在地上,说道:“阿哑阿哑,跌杀我耶,跌杀我耶!”
又有禅客问:“某等修行,当何用功?”
正传禅师反问道:“汝拟修行图个什么?”
禅客道:“冀(希望)会道耳。”
正传禅师道:“果欲会道,直须放下只要会道底念头,便是真用功处。若此用功,自当会道。”
禅客道:“奈要会道这一念放不下何?”
正传禅师道:“去!汝正闹在。”
上述两段接众法语,参禅学道者不可不细细揣摩。
正传禅师圆寂于万历甲寅年(1614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