澧(li)州(治所在今湖南常德)高沙弥,药山惟俨禅师之法嗣,俗姓及籍贯不详。
初参药山禅师。药山禅师问:“甚处来?”
高沙弥道:“南岳来。”
药山禅师问:“何处去?”
高沙弥道:“江陵受戒去。”
药山禅师问:“受戒图甚么?”
高沙弥道:“图免生死。”
药山禅师道:“有一人不受戒,亦无生死可免。汝还知否?”
高沙弥道:“恁么则佛戒何用?”
药山禅师道:“这沙弥犹挂唇齿在(这沙弥犹在拾他人之言语,徒图口舌之快)。”
高沙弥师闻言,礼拜而退。
高沙弥刚退下,道吾禅师前来侍立。药山禅师道:“适来有个跛脚沙弥,却有些子气息(刚才有个跛脚沙弥,倒是有一点儿修道者的气息)。”
道吾禅师道:“未可全信,更须勘过始得。”
于是,到了晚上,药山禅师上堂,召呼道:“早来沙弥在甚么处?”
高沙弥当即从大众中走出来,站在药山禅师跟前。
药山禅师问:“我闻长安甚闹,你还知否?”
高沙弥道:“我国晏然(意思是,我的内心很平静)。”
药山禅师问:“汝从看经得、请益得(你的这颗平静的心,是从读经中得来,还是从参学中得来)?”
高沙弥道:“不从看经得,亦不从请益得。”
药山禅师道:“大有人不看经、不请益,为甚么不得(有很多不看经不参学,为什么他们没有这颗平静的心)?”
高沙弥道:“不道他不得,只是不肯承当(不能说他们没有,只是他们不肯承当而已)。”
药山禅师回头看着道吾、云岩二禅师,说道:“不信道(没有料到吧)。”
高沙弥悟道后,有一天他前来辞别药山禅师。
药山禅师问:“甚么处去?”
高沙弥道:“某甲在,众有妨,且往路边卓(搭建)个草庵,接待往来茶汤去(我腿脚不便,住在这里,有碍大众。我想暂且在路边搭建个草庵,用茶水来接待往来的客众)。”
药山禅师道:“生死事大,何不受戒去?”
高沙弥道:“知是般事便休,更唤甚么作戒(知道自性这件事就完了,还唤什么作戒)?”
药山禅师知道高沙弥意志已定,便说道:“汝既如是,不得离吾左右,时复要与子相见。”
于是,高沙弥便离开药山禅师,前往住庵,随缘接众。
有一天,他特地回来看望药山禅师,不巧路上遇上了大雨,衣服都被淋湿了。药山禅师见了,高兴地招呼道:“你来也。”
高沙弥道:“是。”
当时云岩和道吾二禅师也在场。
药山禅师道:“可煞湿(你的衣服湿透了)!”
高沙弥道:“不打这个鼓笛!”
云岩禅师道:“皮也无,打甚么鼓?”
道吾禅师道:“鼓也无,打甚么皮?”
药山禅师哈哈大笑道:“今日大好一场曲调。”
禅门师徒之间的这种活泼与风趣,于此可见一般。
鼎州刺史李翱,字习之,贞元十四年(798)进士,官至山南东道节度使。元和十五年(820),出任朗州(也就是鼎州)刺史、湖南观察史。其任所朗州与药山惟俨禅师所在的澧州是毗邻,治所同在今湖南常德市。李翱亲近药山禅师正是在这个时期。
李翱老早就是很仰慕药山禅师的法化。他曾多次派人请药山禅师前来治所说法,但是药山禅师都没有去。于是,他便亲自前往药山拜谒老禅师。据灯录和僧传中记载——
李翱初访药山禅师的时候,药山禅师执经卷而不顾。
侍者道:“太守在此。”
李翱性子比较急,不等药山禅师回应,便高声喊道:“见面不如闻名。”说完便拂袖而出。
药山禅师在后面招呼道:“太守!”
李翱应诺
药山禅师道:“太守何得贵耳贱目?”
李翱一听,便连忙回身,向药山禅师鞠躬礼谢。
李翱问道:“如何是道?”
药山禅师用手指指天空,又指指净瓶,说道:“会么?”
李翱道:“不会。”
药山禅师道:“云在青天水在瓶。”
李翱一听,言下警悟,如同“暗室已明,疑冰顿泮”。当即欣然作礼,述偈赠曰:
“炼得身形似鹤形,千株松下两函经。
我来问道无余说,云在青天水在瓶。”
过了一会儿,李翱又问:“如何是戒定慧?”
药山禅师道:“贫道这里无此闲家具。”
李翱听了这古怪的回答,茫然莫测其旨。
药山禅师接着开示他道:“太守欲得保任此事,直须向高高山顶立,深深海底行。闺阁(ge)中物捨不得便为渗漏(闺阁中的男女之情若不能放下,对于修行来说,便是一种有漏)。”
太和九年(835),李翱调任检校户部尚书、襄州刺史等职。虽然他难得再有机会继续向药山禅师请益,但是,他却有了机会参礼马祖的弟子西堂智藏禅师、鹅湖大义禅师、龙潭崇信禅师等禅林尊宿——
西堂智藏禅师,……李翱曾礼谒座下请益。一日,李翱问僧:“马大师有什么言教?”僧云:“大师或说即心即佛,或说非心非佛。”李翱云:“总过遮边。”于是李翱又去问智藏禅师:“马大师有什么言教?”智藏禅师大声招呼道:“李翱!”李翱应诺。智藏禅师云:“鼓角动也。”
信州鹅湖大义禅师,……李翱问:“大悲用千手眼作么?”大义禅师道:“今上用公作么(当今皇上用你干什么)?”当时,恰好有一僧人乞请置塔(将尸骨藏于塔中)。李翱问那僧:“教中不许将尸塔下过,又作么生?”那僧无言以对。那僧于是前来问大义禅师。大义禅师道:“他得大阐提。”
龙潭崇信禅师,……李翱问:“如何是真如般若?”龙潭禅师道:“我无真如般若。”李翱道:“幸遇和尚。”龙潭禅师道:“此犹是分外之言。”
李翱是韩愈的学生,受韩愈儒家道学思想的影响,曾著有《复性论》三篇,用佛学佛性论的思想,来对儒家的人性论思想进行改造。他说:“人之所以为圣人者,性也;人之所以惑其性者,情也。”“性”相当于佛性,清净无染,而情则相当于“无明烦恼”。因情之昏,致使性被障蔽。圣人与凡夫,其本性没有差别。圣人之为圣人,是因为他不被情所累;凡夫之为凡夫,就是因为他被情所困。因此,人要回归本来清净的自性,必须扫除妄情。李翱的这些思想对后代宋明理学的形成,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。
漳州(今福建漳州)三平义忠禅师,大颠宝通禅师之法嗣,俗姓杨,福州人。初参石鞏(gong)慧藏禅师。石鞏禅师常常用张弓架箭,来接引来机。
一天,义忠禅师来到石鞏禅师的法席。
石鞏禅师向他喊道:“看箭!”
义忠禅师于是拨开胸口,说道:“此是杀人箭。活人箭又作么生?”
石鞏禅师将弓弦弹了三下。
义忠禅师豁然有省,便礼拜。
石鞏禅师道:“三十年张弓架箭,只射得半个圣人。”说完将弓箭折断,扔在地上。
此时义忠禅师虽然有所省悟,但是还不彻,心中还有疑团在。
后来义忠禅师参礼大颠宝通禅师,于是跟他谈起当年参石鞏禅师一事。
大颠禅师道:“既是活人箭,为甚么向弓弦上辨?”
义忠禅师无言以对。
大颠禅师道:“三十年后,要人举此话也难得。”
义忠禅师于是请求大颠禅师:“不用指东划西,便请直指。”
大颠禅师道:“幽州江口石人蹲。”
义忠禅师道:“犹是指东划西。”
大颠禅师道:“若是凤凰儿,不向那边讨(寻觅)。”
这一下,义忠禅师心中所有的疑情一下子烟消云散了,于是便起身作礼。
大颠禅师道:“若不得后句,前话也难圆。”
义忠禅师后往漳州三平山,住山接众。
义忠禅师曾示众云:“今时出来,尽学驰求走作,将当(认为,当作)自己眼目。有什么相当(相应)!阿汝欲学么?不要诸余,汝等各有本分事,何不体取!作么心愤愤、口悱(fei)悱(为什么要心里东想西想、口里欲言而不能呢),有什么利益?分明向汝说,若要修行路及诸圣建立化门,自有大藏教文在;若是宗门中事,汝切不得错用心。”
时有僧出问:“还有学路也无?”师曰:“有一路,滑如苔。”僧曰:“学人蹑(践履)得否?”师曰:“不拟心,汝自看。”
后,师又示众云:“诸人若未曾见知识,即不可。若曾见作者(大开悟的人)来,便合体取些子意度,向岩谷间木食草衣。恁么去,方有少分相应。若驰求知解义句,即万里望乡关去也。”
从上面所引法语来看,义忠禅师特别强调学人要反观自性,不要向外驰求,也不要溺于文字知见,更不得拟心分别。若不然,则与道相背,归家无日。
潭州(治所在今湖南长沙)石霜山庆诸禅师,道吾宗智禅师之法嗣,俗姓陈,庐陵(今江西吉安)新淦(gan,今江西清江县)人。十三岁时依洪州西山绍銮禅师落发,二十三岁赴嵩岳受具足戒,后诣洛下学习毗尼。学了一段时间之后,庆诸禅师感所学毕竟是渐教,与自己出家志求顿悟成佛之愿有相当距离。于是终止所学,回到江西,投沩山灵祐禅师座下,充当米头(专门负责舂米)。
有一天,庆诸禅师正在筛米,沩山禅师道:“施主物,莫抛散。”
庆诸禅师道:“不抛撒。”
沩山禅师于是从地上拾起一粒米来,说道:“汝道不抛撒,这个是甚么?”
庆诸禅师无言以对。
沩山禅师接着说道:“莫轻这一粒,百千粒尽从这一粒生。”
庆诸禅师便问:“百千粒从这一粒生,未审这一粒从甚么处生?”
沩山禅师一听,便呵呵大笑,归方丈室去了。
到了晚间上堂的时候,沩山禅师道:“大众!米里有虫,诸人好看。”
庆诸禅师仍然不明白沩山禅师的意旨。
后来,庆诸禅师又参礼道吾宗智禅师。
庆诸禅师问:“如何是触目菩提?”
道吾禅师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,而是唤一位正在附近执侍的沙弥的名字,这沙弥答应了一声“诺”。道吾禅师道:“添净瓶水著。”
过了很久,道吾禅师才回过头来,问庆诸禅师:“汝适来问甚么?”
庆诸禅师正要重复刚才的问话,道吾禅师却起身走开了。
庆诸禅师于是豁然有省。
道吾禅师临圆寂的时候,为了勘验徒众的悟境,召集大众,问道:“我心中有一物,久而为患,谁能为我除之?”
当时,庆诸禅师从大众中走出来,回答道:“心物俱非,除之益患!”
道吾禅师一听,非常高兴,赞叹道:“贤哉!贤哉!”
庆诸禅师悟道后,有相当一段时间,过着隐修的生活。他混俗于长沙浏阳陶家坊一带,与村众朝游夕处,人莫能测其深浅。
后有一天,洞山良价禅师座下有位僧人前来参礼。庆诸禅师问道:“和尚有何言句示徒?”那僧道:“解夏上堂云,‘秋初夏末,兄弟或东去西去,直须向万里无寸草处去。’良久曰,‘只如万里无寸草处作么生去?’”庆诸禅师又问:“有人下语否”那僧道:“无。”庆诸禅师道:“何不道‘出门便是草’?”那僧回去后,把庆诸禅师的答话告诉了洞山禅师。洞山禅师道:“此是一千五百人善知识语。”
从此以后,庆诸禅师才开始“囊锥始露,果熟香飘”,住石霜山,开法接众。一时学侣云集,常住僧众多达五百余人。
一天,庆诸禅师在丈室静坐,有位僧人在窗外问道:“咫尺之间为什么不睹师颜?”庆诸禅师道:“遍界不曾藏。”那僧后来去问雪峰禅师:“遍界不曾藏,意旨如何?”雪峰禅师道:“什么处不是石霜?”那僧回来后,便把雪峰禅师的答语告诉了庆诸禅师。庆诸禅师道:“这老汉著什么死急(这老汉著什么急,迫不急待地就答话)!”雪峰禅师听说后,说道:“老僧罪过。”
庆诸禅师住石霜山二十年余。其徒众有长坐不卧、屹若株杌者,天下谓之“枯木众”。唐僖宗听说庆诸禅师的道誉之后,曾遣使赐他紫衣,庆诸禅师坚辞不受。后寂于光启四年(888),春秋八十二。敕谥普会大师。
潭州渐源仲兴禅师,道吾宗智禅师之法嗣,曾为道吾和尚之侍者,并充典座。
有一天,仲兴禅师递茶给道吾和尚,道吾和尚提起茶盏,问道:“是邪是正?”
仲兴禅师合掌,走到跟前,看着道吾和尚。
道吾和尚道:“邪则总邪,正则总正。”
仲兴禅师道:“某甲不恁么道。”
道吾和尚问:“汝作么生?”
仲兴禅师一把夺过茶盏,提在手上,问道:“是邪是正?”
道吾和尚笑道:“汝不虚为吾侍者。”
仲兴禅师于是便起身礼拜。
后来又有一天,仲兴禅师陪侍道吾和尚前往檀越家吊丧。仲兴禅师拍着棺材道:“生邪?死邪?”
道吾和尚道:“生也不道,死也不道。”
仲兴禅师问:“为甚么不道?”
道吾和尚道:“不道,不道。”
仲兴禅师一听,如堕云里雾里,不悟其旨。他心里开始怨恨道吾和尚不为他说破,以为是老和尚吝法。于是在回寺院的中途,仲兴禅师拦住道吾和尚,说道:“和尚今日须与某甲道。若不道,打和尚去也。”
道吾和尚道:“打即任打,道即不道。”
于是,仲兴禅师一时性起,狠狠地打了道吾和尚几拳。
这几拳着实打得太重,大家一看就知道老和尚伤得不轻。为了避免回寺院后徒弟们问起、仲兴禅师要挨打,道吾和尚回到寺院后,便立即劝仲兴禅师速速离开,他说:“汝宜离此去,少间,恐知事得知,打汝。”
仲兴禅师于是礼拜辞谢道吾和尚,躲到一个乡村的破庙里,隐居起来。这一隐居就是三年。就在这三年中,道吾和尚圆寂了。仲兴禅师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老和尚身边请益了。
三年后的某一天,仲兴禅师在破庙里,突然听到一位童子(住在寺院里准备出家的少年)念《观音经》,当念到“应以比丘身得度者即现比丘身”时,仲兴禅师豁然大悟。
他这才明白当年道吾和尚宁愿挨打也不愿意为他说破的原因了,心里既追悔,又感念。于是他向着师父所住的方面,焚香遥礼道:“信知先师遗言,终不虚发。自是我不会,却怨先师。先师既没,唯石霜是嫡嗣,必为证明。”
于是他便前往潭州石霜山,礼谒他的师兄庆诸禅师。石霜禅师一见仲兴禅师,便问:“离道吾后,到甚处来?”
仲兴禅师道:“只在村院(乡间小庙)寄足。”
石霜禅师问:“前来打先师因缘,会也未?”
仲兴禅师于是起身近前,说道:“却请和尚道一转语。”
石霜禅师道:“不见道‘生也不道,死也不道’?”
顿时,仲兴禅师心中所剩的疑情终于冰消瓦解。于是,他便向石霜禅师汇报了自己在村院得悟的因缘。石霜禅师为他作了印可。仲兴禅师这才具礼拜谢石霜禅师,并设斋忏悔自己当年打先师之罪。
过了一段时间,仲兴禅师又拿着铁锹,来到石霜禅师那儿。在法堂上,他从东边走到西边,又从西边走到东边。石霜禅师问:“作么?”
仲兴禅师道:“觅先师灵骨。”
石霜禅师道:“洪波浩渺,白浪滔天,觅甚先师灵骨?”
仲兴禅师道:“正好著力。”
石霜禅师道:“这里针劄(扎)不入,著甚么力?”
仲兴禅师于是便扛着锹走出法堂。
仲兴禅师彻悟后,即往潭州渐源住山接众。其接机风格颇似石霜,让人凑泊不得。有一天,他正在纸帐内打坐,有位僧人前来参礼,拨开纸帐道:“不审。”仲兴禅师用眼睛看着那僧,过了好久才说:“会么?”那僧道:“不会。”仲兴禅师道:“七佛已前(以前)事,为甚么不会?”那僧不明其旨,于是向石霜禅师请教,石霜禅师道:“如人解射,箭不虚发。”
又有一日,宝盖和尚来访,仲兴禅师卷起门帘子,在方丈内打坐。宝盖和尚一见,便放下门帘,回到客位上坐下。于是,仲兴禅师便令侍者给宝盖和尚传话:“长老远来不易,犹隔津在。”宝盖和尚便擒住侍者,给了他一巴掌。侍者大惑不解,说道:“不用打某甲,有堂头和尚(即方丈和尚)在。”宝盖和尚道:“为有堂头老汉,所以打你。”侍者回来方丈室,把此事告诉了仲兴禅师,仲兴禅师道:“犹隔津在。”